再过几站,火车就要路过小站了,就要见到父母了,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好像能听到心脏怦怦声,这些年来似乎还是第一次。
生我养我的故乡啊! 每一次见到它,我的心情都是那样的激动, 特别是这次,老家只有父母在那里了,他们的年纪大了,没有人照看,两人相互依偎着,像两棵愈见苍老的老榆树。想到这里,故乡的情景如褪色的老电影一幕幕展开。这次出差考试,坐火车返程,由于时间紧,只能在车上看看故乡小站的模样了。小站是一个没有站台的火车停靠点,只有几户人家,原来慢车还停,十几年前, 随着铁路改革火车提速,那个小站就不停车了,只是火车还路过那里。我又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想家的心情陡然强烈起来。
我给父母打个电话,想让他们到小站上站一站,这样,火车路过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他们。电话通了,是父亲接的,从他的山东口音里,听到了一种意外的惊喜,父亲满口答应说:好,一会儿,我上车站去接车。
电话放了,我的心情更不平静了,我在想当他们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在做什么,是刚从地里风尘满面回到家中,扑扑身上的灰土;还是母亲刚做好饭,父亲摆下那个四周都磨得亮亮的圆桌准备吃饭,乡下总有干不完的活计,特别是这个季节。我能从父亲的话语里读出满脸皱纹里盈满的喜悦, 此刻,他可能正抬头看看钟表,几点了,火车还有几分钟来到这里。
我的视线紧盯着车窗外,夕阳已完全落山了,天边的一块块红霞变幻着各种形状,越来越暗,黑影子从远山的后面钻出来遮掩着山林,遮掩着田野,一会儿外面就变得黑乎乎,有些看不清了。
我多么希望夜幕再晚到几分钟,或者是傍晚的余晖再能多挺上几分钟,这样火车路过家乡的时候,看的还能真切一些。可是,火车路过家乡小站前一站的时候天色就像一块不透亮的黑幕一下子遮住了,又像 一瓶子墨汁一下子涂染开来,车窗外的树林,田野,都浸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黑暗吞没了周围的一切,我不免担心起来。
在茫茫的夜晚,我盯住黑漆漆的夜色,借助火车忽明忽暗的灯光,努力辨认离家乡的小站还有多远,终于不远处就是了,我的心跳又加速起来, 车拐一个弯,火车没减速,反而加速了,下坡路的原因, 我赶紧从车窗往外瞅,先是几簇模糊的黑影子,那是几棵大杨树,一晃而过,再往前,就是小站了,我目不眨睛,紧紧贴在窗户上,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一束光亮,有一个人拿着手电筒,那个人是谁?是父亲,他正站在那里,身子不动,手拿手电筒慢慢地摇呢,借着手电筒的散射的光和车灯散射的两种光亮,我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母亲,母亲站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父亲穿着蓝上衣,黑裤子,头顶一团雪,父亲使劲往后面的车厢看呢,我都到了父亲的正面,接着一下子向前面冲去了,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但我却看得真切,我看到父亲还往后面瞅呢,显然父亲没有看到我,我用拳头,砸车窗玻璃,大声喊道:爸我在这里!我又使劲摇动着手臂,身子成一个“米”字形,占满整个窗户,想让父母看到。
父亲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像先前一样往车厢后面瞅,父亲不会听到我的声音,只能听到哐当哐当火车车轨的撞击声,他怎么能听到我的声音呢,我的喊声包裹在密封的车厢里,就像一滴水滴在无边的海里,不会有一点声息的,父亲的手电筒的光芒一眨眼就甩在了后面,不见了,周围又是黑沉沉的夜晚,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像关闭在闸门里许久的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孔唰地一下子流下来,爬得满脸四溢,模糊了眼前,什么话也不想说,流了好半天,好像这些年父母对我的关心,对我说过的话语都在我心中回想起来,好像自己这些年受的委屈压抑也一股脑流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止住泪水,回过神来。
火车仍然像先前一样穿山绕岭,哐当哐当,车窗外还是黑沉沉的夜,我又想起了父母,打电话问父亲,爸,你看没看见火车上的我了吗?父亲说,火车开的那么快,车窗都是一样,怎么能看见你呢!
爸,我看到你了,你举着手电筒,穿着蓝褂子,黑裤子,脚底下似乎是一双黄胶鞋。我说道。父亲说:正是。
电话挂了,我想了好多,父亲要是看到我该有多高兴,父亲有半年没有见我了,我也想父亲,父亲更想我,要是父亲知道我这次考试考得好那该有多高兴啊 !,我忘了刚才在电话中跟父亲说了。我的视线又投入到车窗外的夜色中。
父亲没有看到我,但他知道儿子就在这趟火车上,就够了,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回到屋中和母亲说我的事,一说又是好几天,不絮烦,儿女是父母心里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那一次相见我永远不会忘记,虽只是几分之一秒的相见,甚至短暂的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孔,称不上相见。
但那的确是一次相见,那是父亲关心儿子,儿子想念父亲的相见,在两个人心中画出一道温暖的光亮来。那次相见像传说中的一个童话,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一个年富力强,一个老眼昏花,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一闪就过去了。但在一个人的心中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我又会想起那个夜晚,父亲站那里,摇手电筒,身着蓝褂子,黑裤子,黄胶布鞋,头上覆一团雪,刺我眼,心痛,酸酸的,要流泪,啪嗒一颗爬出来,接着又是一堆在脸上恣意奔跑。父亲还在往后面的车厢使劲瞅着,瞅着,那是在寻找我的影子。爸,我在这儿!
我的视线早模糊成一片海……